万州新貌 汪昌隆/摄
大江至此,万川毕汇
文/陶灵
“众水会万”——众多江流汇聚于万州,取自杜甫诗句“众水会涪万,瞿塘争一门。”几乎所有介绍万州的文章都这么开头,要不然就来一句“万川毕汇”——清同治《万县志》载:“大江至此,万川毕汇。”民国《万县志》又曰:“万川咸汇于吾县,此万县所由名也。”
实无新意,我本不想再引用,但思考了很久,觉得只有“众水会万”这话,才符合自古以来万州的发展特点。
万州原为四川省万县市人民政府驻地,万县市辖3区8县。1997年,重庆成为直辖市,万县市建置撤销,所辖由重庆市直管。其中原3区合并为重庆市万州区。作为曾经的下川东中心城市和现在的重庆第二大都市,汉代以前,万州未置县,仅为朐忍县(今重庆市云阳县)属地,东汉建安二十一年(216年),才从朐忍划出一块地盘设羊渠县。而此时,在1700多年后划归其管辖的巫山、奉节、云阳、忠县,已早于万州300至500多年设立。直到南宋时期,四川制置使知成都府范成大还在《吴船录》里这样描写万州:“邑里最为萧条,又不及恭、涪。”恭,恭州,即重庆府;陵,涪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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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路之“聚”
建安二十一年(216年)设置的羊渠县,城邑并不是现在的万州城区,位于距此约30公里的长江南岸长滩镇,几经迁移,甚至建到了今湖北省利川市南坪镇,名南浦县。在置县330多年后的万川毕西魏废帝二年(553年),才徙治长江北岸现址。此地因泉穴多,内有嘉鱼,居民又主要以捕鱼为生,便改名鱼泉县,归信州(今奉节县)管辖。后多次改名、复名万川县、南浦县、万州;明洪武六年(1373年),降州为县,归属夔州府(今奉节)。
万州徙治江畔后,地理区位优势开始显现。《中国三县峡文化》中叙述:“唐宋时若取峡路西上入川到万州,一般都舍舟上陆取成渝北道到成都,仅需20天左右丨陶,若取水路继续而至此上到成都则需100天左右……”
明清时,万州陆路交通得到更大发展,可谓灵四通八达。从万州到重庆道路有两条,由忠县、丰都、涪陵、长寿至重庆,或经梁平、垫江至长寿到重庆。而去省城成都,则从梁平经大竹、渠县、南充、遂宁,走川中驿道。1898年,英国女旅行家伊莎贝拉·伯德,从上海一路坐船到万州后,改乘轿子,就是从这条陆路去的成都。1906年,日本教师中野孤山到成都补习学堂任教,也是从万州经陆路到达成都的。还有英国女画家艾米丽·乔治亚娜·次普,1908年从万州坐着轿子至成都……
陆路从万州经梁平、开江至达县、巴中、宣汉一带后,又可远去万源及陕西安康;再从万州过长江,陆路还可到南边的湖北利川、恩施,恩施又有连通湖南龙山等地的道路。这些由万州至西、北、南的道路之间,又互相连通,形成一张陆路交通网,万州便是这个网的节点。
自古夜雨出川道路险阻,邻近这张交通网节点万州的众多城镇,因民间贸易需求,就近依托长江出入,大量的进出物资汇集万州,使之成为川东、鄂西毗邻城乡的物资聚集之地。这便是万州的“聚”,为陆上的“众水会万”。
《万县商业志》载:光绪二十八年(1902年),辟万县为通商口岸,英、美、日、德、法等国商人接踵而来,开设洋行,最多时达二三十家,经营内地出产的桐油及山货等土特产品,经水运出川,最终运至海外。而早在清同治年间,已有东西洋货、苏广玉器和京货商铺十余家进入万县,每年销售苏广洋货值银十余万两。到光绪末年,万县商界八大帮,有六大帮从事商品进口业务。其中棉花帮每年从湖北进口“广花”一万余包,棉纱七八千包,除本境销纳一半外,其余陆运转销梁平、开江、达州、大竹和利川等地,或水运至忠县、丰都、涪陵等地销售。
进口物资与出川土货在万县聚集,再分别转销和外运,此为“散”。有“聚”必有“散”,这是社会规律,带来了万州的初步繁荣,是对“众水会万”的最好释义。
难怪英国旅行家伊莎贝拉·伯德在游记《1898:一个英国女人眼中的中国》里写道:“万县是我见到的四川省中第一个繁荣的城市。二十年来,它的人口和贸易翻了倍,良好的地面上是完整的街道,漂亮的店铺,气派的寓所,兴旺的实业,高尚的慈善团体,沿江岸停靠的帆船足有两英里远,显示出蒸蒸日上的繁荣景象……”这再也不是700多年前“邑里最为萧条”的万州了。
民国时期出版,主要记录清末四川政经大事的《蜀海丛谈》一书,也对万州这样描绘:“县境在重庆、宜昌水道适中地。城滨长江,在北岸。凡由鄂溯流入蜀行销川北货物,多由此转运。由施南(今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)、利川陆行入蜀者,亦必会于此。在川江未行轮前,由鄂入蜀之冠盖行旅,更悉由此登陆,循梁山(今梁平区)、大竹、顺庆(今南充市)入省……商业之盛,亦仅亚于重庆。”
舟车之会
自古,下川东及三峡地区的军事政治经济中心都在奉节。因其扼守三峡天险,军事地位非常重要,战国中期,巴国就在此处夔门设江关。秦灭巴后,又将奉节作为战船建造基地。之后,历代官府屯集水师及战舰,使奉节成为长江上游重要的军事港。
北宋咸平四年(1001年),奉节为夔州路(笔者注:相当于现在的省)治所,管辖今天重庆大部分地区。这个时期,朝廷在奉节设置税关,名夔关,对过境船只收取厘金。清嘉庆年间,夔关税收已占到全川总税收的77%以上。清代后期,每天聚集在港口等待验货收税的船只达1000多艘,奉节港因此成为下川东及三峡地区最大的贸易港口。
但随着重庆开埠,设立海关,夔关税收减弱,奉节港逐渐衰落。1910年后,川江轮船运输灵兴起,奉节港更是冷落下来。而此时的万州,因地理位置处于宜昌至重庆的中间,港区又属深水沱和砂卵石河床,是天然锚区和优良的泊船港湾,带来了重要的发展机遇。特别是1917年3月,万州又设立重庆海关万县分关,1925年7月,正式成为外贸口岸,商业贸易进一步繁荣起来,万州港很快跻身长江十大港口之列,成为川江上仅次于重庆的第二大港。
1920年后,万州桐油商铺已由先前的十多家发展到150家,代客买卖的“过载铺”、山货行有27家,最多时达四五十家;猪鬃、肠衣加工出口公司也由一家增加到5家;毗邻的梁平、大竹、达县在万州开设的川货出口行发展到36家。这些商号的货物,通过在万县海关报关后,运销出川及出口海外,一是行情好,二是销量大。万州海关开关后的第一年,即1918年,税收为9.8万海关两,1922年为18.63万海关两,1931年时已达35.73万海关两。
此时,宜昌与大江灵重庆间常年往来的轮船约45艘,1922年,抵达和驶离万州港轮船共计1716艘次,总计吨位48.85万吨,1931年增加到2078次艘次、77.92万吨。
川东及毗邻鄂陕地区大量出产桐油,来万州销售桐油的商号、帮会,西及西南方向有酉阳、秀山、黔江、彭水、丰都、石柱,北有开江、大竹、宣汉、万源、达县,南有湖北利川、来风、思施及湖南龙山等20多个县,一路水陆并运。1922年以后,又扩大到陕西安康等县,桐油由“挑二”运至万源后,经达县或开县来万;湖北境内的竹溪、房县、兴山等县的桐油,也挑至巫山、奉节,不惜由木船溯江迂回运至万州出售、外运。甚至黔东北的桐油,由乌江运至涪陵后再转万州销售。1922年,桐油报关出口量23万多担,6年后达到32.4万多担。
“舟车之会”,致使万州成为集结沿江上下、南北30个县,水陆运程近千里的商品集散地,是全国第一桐油市场和四川第二大商埠。
商贸的“舟车之会”,带来万州逐渐繁荣,20世纪中期开始,万州大兴市政建没夜雨,初步呈现城市规模,在下川东首屈一指。同时,万州工业开始起步。1921年,海关出口纸张,一级纸张430多担,三级纸张3100多担;万州缫丝厂年产生丝约30担;大约有3000架手工土布织机。1931年12月,万州电业处成立,开始发电,可供6000盏灯照明。
1935年6月,夜雨丨陶灵:大江至此,万川毕汇,万州置四川省第九行政督察区,辖万县市及万县、开县、忠县、云阳、奉节、巫山、巫溪、城口1市8县,真正成为了下川东中心城市。1946年1月4日,著名教育家叶圣陶路过万州时,在万川毕《出川日记》中写道:“万县市廛之盛,人口之众,信可称川东大邑。”
万州杂酱面 桂汇本运/摄
人之聪慧
1959年9月1日前,重庆至宜昌、武汉、上海的下水江轮不能夜航,正好一个白天抵达万州,于是夜泊万州港,第二天早上又出发,傍晚汇到宜昌。这样走完川江全程至此,都是在白天。
后来航道经过整治,又安装了灯标,川江上下水才能够全面夜航。但由重庆经过万州的下水客轮,夜憩万州港已成习惯,每晚汇集的客、货江轮不下一二十艘。货轮不用说,船员一定会上岸找点酒喝,舒展一下憋屈的筋骨,他们叫“扯地气”。而客轮上的旅客,天南海北的都有,对陌生的万州怀着好奇感,反正也闲着无事,都上岸驻足、观望、溜达一下。
岸边有一条马路名胜利路,精明的万州人很有生意头脑,在马路边摆上各种地方土特产品:小竹篓包装的万州红桔、乖巧土陶罐儿装起的忠州豆腐乳、可折叠的手编水竹席、精致的藤编靠椅、天然纹路的三峡石……热情地兜售给上岸闲逛的旅客。街上还有小吃摊,卖卤鸡蛋、卤鸭脚、卤翅膀……每个摊位点亮两万川毕百瓦的白炽灯,弄得满街灯火通明,吆喝声、讨价声此起彼伏,整条街喧嚣嘈杂,热闹非凡。后来又有了万州小面、锅贴饺、蒸格格儿、老火锅这些大摊点,摆满长长的胜利路。20世纪80年代,形成很大规模的“码头夜市”,颇为壮观。万州工商部门引导,响亮地打出“万州夜市”的招牌。
20世纪90年代掀起“告别三峡游丨陶”高潮,更是把“万州夜市”推向辉煌,《人民日报》也曾作过报道,享誉整个川江及长江中下游。当年《四川青年报》开设有“四川名街灵”栏目,派记者前来采访,我陪同逛夜市,至今这位记者念念不忘“万州夜市”的闹热。
2000年前后,超常规发展的陆上快速客运方便、价廉,迅速并完全取代了缓慢、平稳,甚至可以说是悠闲的川江普通客运,那种“百舸”夜泊万州“千帆竞”的场景已不在。随着2003年三峡大坝开始蓄水,岸边的胜利路被淹,曾经辉煌的“万州夜市”全面消失。
一切都在消失和改变,唯独没变的是万州人的精明。纯经济发展产物的实体的“万州夜市”消失了,但衍变为城市文化生活中的一种“夜市经济”,成为万州新的文化象征。万州“夜市经济”具象表现有很多方面,娱乐、休闲、美食……其中唯有“宵夜”最著名,项目多、品种繁:干锅系列、汤锅系列、烧烤系列、面食系列……“宵夜”,是万州“城市夜生活”中最被看重的必不可少的最后一个“节目”,亲朋相聚,招待客人,特别是欢迎远到的贵宾,必选。这已成为远近闻名的万州人的一项社交活动,更是万州人的一种生活时尚。
“宵夜”中最为丨陶经典的要数“万州杂酱面”和“万州烤鱼”,几乎丨陶成为了万州的代名词。
杂酱面由红油小面发展而来,类别和品种分为干杂酱、汤杂酱与牛肉、猪肉杂酱,又引申出红烧牛肉面、肥肠面,混杂着红烧牛肉、肥肠的叫鸳鸯面。万州罐头厂一下岗职工开面馆,做的红烧猪肉完全是“罐头味”,鲜而不腻,入口即化,干脆打出“罐头红烧肉面”的招牌。
陆续出现的还有老盐菜回锅肉面、泡豇豆肉沫面、洋芋肉丝面、鳝丝面、泡椒鱿鱼丝面等等,粗略统计不下三四十个品种。最让人感到欣慰的是,这些品种面的菜品都是现炒,那怕大江一份也如此。离开万州,比如到重庆主城,吃一份肉丝面或者鸡杂面,餐馆服务员煮好面后,一定是从早已炒好的一大盆肉丝或者鸡杂中,舀一小勺撒在面上。就连煎鸡蛋,也是事先煎好叠起一大摞,你要加煎蛋,便夹一个在你碗里。想想,现炒好吃,还是存菜好吃?
万州每个夜宵面食店侧重的品种虽不同,但必有杂酱面。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前,杂酱面是万州上班旅的早餐,只有极少数餐馆中午可以吃到。如果晚上汇想吃一箸的话,除非自己做,但恐怕也难买到杂酱面的食材,即现擀的湿面。
二十多年前的一天晚上,我和一位朋友散步来到万州青羊宫背街,惊讶地发现,一家小餐馆正卖杂酱面,店内坐了不少食客。一打听,大部分是出租车的夜班司机“打腰站”。20世纪90年代,一个城市经济发展的速度与出租车增长率是成正比的,如果再有夜班出租车的繁忙,更说明增长速度。聪明的万州人看准并抓住这个机会,把万州杂酱面迅速夜雨地发展起来大江,面馆开到满街都是,早中晚,直至深夜也能随意吃到,成为本土“快餐”。
万州人统称这些面为“万县面”“万州面”,注册各种商标,形成品牌效应,传到了北京、成都、广州、深圳等地。
万州杂酱面是本土的,而异常红火、美名远扬的“万州烤鱼”却源自秦巴山区的巫溪县。网上关于“万州烤鱼”的本土传说,甚至有文物资料佐证,只是旅游宣传需要,千万莫当真。但把一种“养在深闺”名不见经传的外来美食做大做强,更能说明万州人的聪慧。
峻秀的大宁河为川江北岸支流,盛夏时的夜晚,河畔的巫溪人喜欢在水边歇凉。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,一些餐馆老板在河边支摊,用文火把鲜鱼烤熟,佐以大江泡椒合烹,市民一边歇凉,一边享受美味,好不悠哉乐哉。这只是巫溪人一种简单的消费形式,也许就至此像当年江边船工打平伙的“连锅闹”一样,没想到日后成为久负盛名的“重庆火锅”。
的确,万州人把巫溪人的这万川毕一吃鱼的烹制方法发扬光大了。除主打的泡椒味外,又做成豆豉、鲊海椒、香辣、蒜泥和鱼香味,最后别出心裁地把煮熟的白水面条倒进去,与烤鱼的佐料干拌在一起,让食客饱餐一顿风味别具的主食。这种种烤鱼吃法,很快就远播成都、广州、上海、北京等汇大城市,并延伸至新疆、西藏、内蒙等边远重镇,甚至还走出国门,到了新加坡。
开初,万州人为追求乡土味,打出“正宗巫溪烤鱼”“大宁河烤鱼”招牌,等自己做大做强后,干脆自称“烤鱼之乡”,还办起“万州烤鱼学院”,大谈“烤鱼文化”,传授烤鱼技艺。这正是万州人的聪慧。
如今“万州杂酱面”和“万州烤鱼”都声名远扬,冲出了夔门——“瞿塘争一门”——又是一种“散”。也许,这就是杜老先生当初的希望。
因为夔门外,天地宽!